西藏盖农场、东湖造船，他的下一站是新疆“庇护所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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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藏 · 林芝
六年零七个月后，胡鹏程坐在一张位于江夏庙山的手作沙发上，回忆当初在西藏林芝盖农场的日子时，连用了三个短句：很片段，像在梦里，特别不真实。
那是段极其有趣的经历。他和朋友在林芝市八一镇附近，雅鲁藏布江与尼洋河交汇的河岸上，用一年半的时间，从无到有地建造了飞船party农场。
他们盖了两间房、一座地窖，养过一头奶牛、一只羊、两条狗、两只猫，还有一块菜地和一个户外浴缸。
天气暖和的时候，胡鹏程喜欢躺在浴缸里泡澡。柴火烧出的白色水蒸汽，从旁边的金属烟囱里，突突地往外冒。几米外，尼洋河在太阳下反射着金光。天边喜马拉雅山脉的雪顶常年不化。
当地的工布人，每天划着牛皮船从这经过，有时他们会停下来和胡鹏程交流，送给他野葡萄和自己种的苹果大米袋。离农场稍远一些，是藏王墓和苯日神山，朝圣的藏民从远处走来，又往远处走去，每走三步，停下叩头。
和藏民不同，胡鹏程来这的原因，是种哲学气质的想法——
活在城市中的人，总是被迫地接受一些观念，比如依靠打工养活自己、成功等于有名和有钱等等。但胡鹏程觉得生活理应存在不一样的可能，日复一日地、按部就班地活着，让他觉得城市没办法生存下去了。
2012年12月20日，玛雅预言中的世界末日，二十六岁的胡鹏程骑着一辆Suzuki 125摩托，带上植物种子、工具书和所有家当，从广州到武汉，大米袋与朋友汇合，再一路驶过重庆、贵州、云南，最终在元旦前后来到林芝——电影《2012》中诺亚方舟的停靠地，平均海拔三千多米。
他们最初想在高山上盖一间木屋，在Google地图上选了一个需要依靠马匹，冬季步行五天，夏季两天，才能抵达的地方。藏语里好像叫‘烧红的云’。它在易贡湖边，如果你拍手，或是大喊大叫，天空便会下雨。
易贡湖多年前因地质灾害消失了，天气又冷，他们爬了两天一夜都没有找到，只能放弃。
他们回到八一镇，在悠游道青旅暂住，听取了关于房屋建造地点的建议，找了块雅鲁藏布江中间的地，夏天涨水时是一块孤岛，冬天枯水后是一片干涸的河滩，但没有与土地的使用者谈妥。大米袋
最后只能从一位热爱建筑的工布人手中，租下了农场所在的那块草地。
∆ Suzuki 125摩托
他们的第一间房子，盖的是earthbag house（土袋房）。不需要特别专业的建筑知识和特殊工具，造价低廉，而且可以自由设计空间。但在林芝这样偏远的地方，再简单的工程也会变得复杂。
为了找到合适的粘土，他们从十五公里外的山上，雇挖掘机和卡车，分十次拉回四十吨泡泡糖土；又为了运送木头，把一排啤酒瓶垫在底下，充当简易滚轮。
两个多月的时间里，飞船party农场建造出第一间房子，一共使用了0度电，3个立方的二手木料，40吨的土，30个平方的旧窗户，用烂150双手套，消耗了121瓶健力宝，235瓶拉萨啤酒，10把铁锹，1500个回收面粉袋大米袋，而工具只有双手，铁锹，手钻，锯子，锤子，凿子，水桶，卷尺和水平尺。它们组合在一起，构成了这间当时国内先锋的、圆锥外形的土袋房。
几个月后，胡鹏程有了第二间房子的计划——一百扇门。大米袋用从当地人手中收集的、本来要烧掉的门，搭建一个神奇盒子般的房子。有的门可以打开，有的打不开，门有很多朝向，有的是朝向河的。
后来这间一百扇门的房子成为胡鹏程和妻子居住的地方，他们陆续修建了榻榻米、地板、工作室、阳台、置物架、太阳能发电装置——任何构成家的元素都在一步步添置。之前的土袋房，被改造成用来玩的空间。
偶尔有朋友从外地开车过来，胡鹏程和他们一起在河里捉鱼，在草地上烧烤，喝酒，朗诵书上的句子。朋友带来架子鼓、音箱和几把琴放在土袋房的排练室，所以他们也玩音乐。
∆第二间房子 一百扇门
当然了，瓦尔登湖式的生活难以长久。大米袋
在林芝的日子，胡鹏程没有收入，农场小小的菜地无法自给自足。当积蓄用尽，问题也接踵而至。
14年3月，胡鹏程计划开放农场，邀请感兴趣的人来此旅行，参与农场建设，并收取一定费用。但这个计划在4月因外力而停止，土袋房的泥巴外墙影响当地的旅游形象，他们不能再像之前那样住下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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直到胡鹏程和妻子离开前，他还在不停地完善房子里的生活系统。他愤怒过，但后来也平静了。
当谈到是否怀念林芝的生活时，他停顿了一下，平静地说：对，事实上我一直都很怀念，但不想要了。
林芝已经恍若隔世。
武汉·东湖
从旁观者的角度，很难不做一个博尔赫斯式的想象：如果飞船party农场在林芝坚持了下来，会不会变成一个新的文化符号？大米袋
全球各地的人来此生活，劳作，以此交换食物和住所。这里没有阶级，只要不影响他人，你可以随意做自己喜欢的事，烧烤，电影，乐队，和藏民一起转山。
直到最后不可避免地变得商业化之前，它都会是一个理想的乌托邦。
∆ 胡鹏程和团队在江夏庙山的木工厂
但只有像胡鹏程般经历过的人，才知道其中的困难：与藏民在语言和文化上的隔阂，房子时不时出现的毛病，寒冷的天气，单调的食物，以及长久脱离社会的孤独。
你能通过手机和互联网，知道世界上正在发生的事，朋友的动向，和城市里的变化，但这一切发生在几千公里外，与你无关。住得久了，总会有那么一刻忽然怀念，城市的高楼，噪音，刺眼的灯光，还有密集的人群。大米袋
但这毕竟是条未走之路。2014年5月，胡鹏程和妻子把狗和猫留在林芝，回到武汉，在东湖边的大李村亲手改造了一所旧宅，并有了一个女儿。
∆木工厂工作室内
回到城市的胡鹏程开始了大米袋新的生活，当时被媒体采访时，也会和很多人分享林芝的经历。
后来在谈到与媒体的接触时，他表示，我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，同样现在我也不知道。
他自言不是一个思考特别复杂的人，不由自主地去做很多事情，做出来后与他人交流，以此帮助他思考为什么要做这个。
就是想这样生活、体验，慢慢认识我自己。有一部分是我在做事情的时候越来越熟练，越来越明白方向，另一方面通过不断地爆炸，可以知道大家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，把这些都组织起来，我就会有个答案。他把和他人的思想碰撞称为爆炸，在林芝之后，用此来对抗生活。
这是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回答。我们通常觉得，有林芝那样经历的人，要么是看破红尘后的洒脱，要么是远走高飞般的逃离，但不管哪种，他们都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。大米袋
然而在胡鹏程口中，自己没什么想法，特别紧张，特别小气，一点儿都不嬉皮，直到去年，才变得不那么紧张，有了许多想法，能坦然接受媒体采访，而不会觉得被打扰。
在回到城市后的那段特别紧张的日子里，胡鹏程有了新的爱好，造船。
这是还在林芝时就有的想法，他围观藏民造牛皮船，又看着四季冰冷的尼洋河，萌生了拥有条船的念头。15年11月，胡鹏程在车库里，开始动手造第一条船。
他看了些工具书，画出设计图，切割好木板，然后拼接。为了让成品严丝合缝，这一步不仅要精心设计好每块木板的尺寸，而且至少要用一千五百个钉子固定，最后再把它们逐个拆掉。
∆大米袋胡鹏程的第一条船
胡鹏程形容这很像一部叫《轮回》的纪录片，不同的是《轮回》里的僧人们把事情做到极致后再全部抹去痕迹，而他把钉子拆掉后能得到一条完整的船。
但它还不能在水上漂浮，还需经过打磨、树脂封闭、船舷安装、中杆安装、树脂涂层、座椅安装、制作船桨，到此才算结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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∆胡鹏程造船的纪录片，看到最后，被时间感打动了
胡鹏程的第一条船耗时三个月，全程只有他一人，16年8月，他又做了第二条船。做好后他和朋友把船带到湖边，泛舟湖上。
许多人知道这件事后表露出兴趣，他们找到胡鹏程，与他交流，最后变成志同道合的伙伴。17年底，胡鹏程和他们中的一部分组建了团队，有男有女，都很年轻。这个从飞船party农场改名为派对朋友的飞船的组织，终于从一个人，变成了一群人。大米袋
去年三月，他们从东湖搬到江夏庙山的一座工厂，在附近的别墅里开始集体生活。
江夏·庙山
集体生活对胡鹏程不算陌生。
他04年从宜昌来武汉读大学，08年毕业后组建乐队Polly Garden，担任主唱&吉他，别人叫他老虎或Tiger，他自称乐队表演。
∆Polly Garden -胡鹏程（右）
那是支生命只有短短两年但极具力量的乐队，录过一张EP《最基本的！》，巡演过几个城市，上过报纸和本土的音乐节。
十一年后，他们的歌只能在豆瓣同名小站中找到，《Suckers》和《Fuck face》脏脏的音色，像逝去的Grunge时代一样成为电脑里的资料。大米袋
胡鹏程在玩乐队时也是集体生活，但2010年，在武汉生活六年后，他觉得太憋了，就去了广州，直到再次厌倦城市生活，驶向林芝。
如今胡鹏程归来五年，对城市没有那么厌恶了。林芝和时间让他改变了不少，不再嗜辣，头发像藏民般蓄起，脸晒得黑红，笑容爽朗——他变成了一个平和的人，不再写凶狠的歌词，现在最喜欢听的是battles的《Cacio e Pepe》，一个放松下来能听到世界的频率。大米袋
最重要的是，胡鹏程开始尝试消解与城市直接对抗的情绪。
他不想再回林芝，因为觉得人生有些东西颠倒了，毕业后第一件事情应该是积累，积累能量，对世界的看法，事实上是经验，在这个世界上存活的经验。
我一上来就抛掉了这个，去体会了人生的真谛，体会了十年回来发现，人生的真谛其实就是在这儿（城市）。你出不去的，你的修行道场在这儿，你就只能在这儿。
目前在江夏庙山，胡鹏程和他的团队，一边摸索与城市相处的平衡点，一边做木工，主要有三种：家具，船，以及房子。
∆设计的一些家具
家具是障子门，沙发，床，橱柜之类的物件，对此他们已经得心应手；船指的是去年三月，在湖北美院的木工实验室举办的《第一次造船工作坊》，但三十多名成员只有十几个坚持到底。六月，他们带着作品，三艘船和三个桨板，去黄陂水库划了一圈。大米袋
而房子，胡鹏程从未放弃。16年他曾计划在大理盖一间土袋房，可惜没有实现。今年年初，他们去阳朔帮朋友盖房子，这次是wiki house，一种运用3D打印技术和榫卯结构，拼接而成的木板房。技术难度和工程量比土袋房低，胡鹏程形容它，一个大的家具。
∆在阳朔搭建的房子
他们今年计划盖十间这种房子。最大的一间叫庇护所，在新疆伊犁，有四十平，包含太阳能发电和废水循环，计划用十五天建成。大米袋
∆庇护所模型
相比林芝的土袋房和一百扇门，庇护所无疑现代了许多，但它也不再是一个长久的居所，而是像猎人小屋一般，作为短暂的停留地。当时间到了某个时刻，人便会离开，返回城市继续之前的生活。它体现着胡鹏程如今对城市的态度。
在设计庇护所的时候，整个团队都有参与，他们不断地讨论并修改着方案。这种不需要所有事情独自完成，有伙伴可以相信的合作感觉，让胡鹏程开心。
∆胡鹏程和他的朋友们
胡鹏程还是希望，在未来能找到一种不用工作也能活下来的办法。大米袋你怎么活下来，是因为很多人活下来，而且这些人并没有脱离世界，只是有另一种办法，这样你可以来做这个事情，而不去考虑别的。
他指的是类似飞船party农场的生活，目前它和城市，还在天平的两端。
团队活动结束的时候，有的人留下，有的回去，就是你可以选择在这里生活一段时间，或者你觉得不开心，很惦记之前的生活，就可以回去，但工作不一样，不管有没有合同，你都会要求自己去做。
∆《笑与不笑》
胡鹏程的追求其实从未改变。在面对艺术家、嬉皮士、乐队表演、木工等标签时，让他选一个最适合自己的。他思考了很久，最后语气开心地把这个问题变成想成为什么样的人。
他说：其实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想成为怎样的人，每天享受生活，自在快乐。大米袋
text | 王博璨大米袋
photo| SANTA /受访者供图大米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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